第 94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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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4 章
街上人來人往, 許飛沈的派來的小廝站在路旁並不顯眼，他面向馬車的方向，看到崔硯池正從車窗裏望向他, 便向他頷了下首致意。
崔硯池收回目光，有些嚴厲地看向花郎。
“是你通風報信的吧。”
花郎心虛低下頭, 不敢與崔硯池對視。
確是他派人告知許飛沈崔硯池今日去禦史臺辦結, 回程會從這裏經過。
“這不是許大人三番兩次上門，都沒見著公子你的面嘛。”花郎喏喏出聲, 小聲為自己辯解道：“我自作主張答應許大人私下的請托，也是因為我覺得他是真心為公子擔憂的人。”
“公子，我們再過幾日就要離京了，你與許大人一向親厚, 走前難道真不與他見上一面嗎？”
花郎此舉確是出於好意，但崔硯池不與許飛沈見面，除開自己心情欠佳，還有更實際的顧慮。
齊帝下詔他貶離京城之後，對杜相一案涉及到的人員也一應下了處罰。
涉案被捕的學士和跪在英軒門外的大臣們，最後皆以妄議誹謗一類的罪名或停職、或罰俸。至於杜相, 齊帝則以老病殘年的名義讓他告老還鄉，算是給他留住了三分臉面。t
以如今的情勢，以齊帝給崔硯池的罪名，許飛沈與崔硯池來往說不定會被人抓住做文章。崔硯池不見許飛沈，也是因為許飛沈還留在京城，他不想給他帶來麻煩。
花郎問：“公子，去璞園嗎？”
見？不見？其實崔硯池也在糾結。
不見自然是最理智的選擇, 但崔硯池一想到命數難料，自己與許飛沈情誼深厚, 此番離別後不知何時才能再見，心下就難免搖擺。
“公子，去吧。別辜負了許大人這一番苦心。”
花郎看出崔硯池的遲疑，連忙勸說，崔硯池莫可奈何地看花郎一眼，終是點了點頭。
璞園的雅間一間間散落在一個清凈雅致的小園林裏，崔硯池跟著許飛沈的小廝穿過花葉繁茂的小徑，走到一個較為偏僻的屋子前，許是裏面的人聽見了腳步聲，不等人叫門就從裏面將門拉開。
“崔大人！”
門裏站的是許飛沈的心腹小廝，小廝壓低聲音驚喜一喚，忙將崔硯池請進房中。
“大人就在裏面，崔大人請便。”
小廝恭敬向崔硯池說罷，自覺走出房間拉上木門。
屋子的布置擺設煞是古樸清雅，一扇繪著綠竹的屏風橫在中間，將屋子分隔成裏外兩部分，裏間對著庭院的一面裝著四扇隔扇門，將門打開便能盡覽院中美景。
院子裏的花草打理得十分用心，即使在這秋深蕭瑟之時也是綠意盎然，許飛沈盤腿坐在茶幾前，一面望著院中的景色，一面伸手在面前的火盆上烤火取暖。
房裏靜悄悄的，崔硯池繞過屏風，瞧見許飛沈這模樣，打趣說道：“既然這麽冷，不如把門收起來。”
許飛沈幾次登門沒見到崔硯池，心裏頗為擔心，此時再見，他見崔硯池雖然憔悴了幾分，但面帶微笑，還有開玩笑的心思，心情不由放松。
許飛沈收起那些準備好安慰崔硯池的話，平淡笑道：“家裏吵，難得能一個人安靜呆會兒。”
“快坐。”
許飛沈拎起爐火上坐著的小銅壺開始泡茶，崔硯池在許飛沈對面坐下，笑道：“你兩個孩子正當愛玩愛鬧的年紀，你平常忙不常在家也就罷了，這下能捉住你，他們定是要天天纏著你的。”
“天都要給他們掀掉了。”許飛沈受不了地笑著搖搖頭，給崔硯池倒上一杯茶。
庭院裏放了幾盆松柏盆景點綴，茶盞的造型古樸渾厚，崔硯池輕啜口清綠澄澈的茶湯，心不在焉地掃眼那幾盆盆景，忽而開口問道：“你要在家待多久？”
許飛沈舉盞的手一頓，氣氛驀地冷凝下三分。
“停職二月，罰俸半年。”
這一問一答後，兩人默契地同時沈默了片刻，崔硯池嘆口氣，勉強笑道：“比起我來，還算不錯。”
許飛沈不過苦笑一聲。
“罷了，說這些作甚。”許飛沈轉換話題，只是問道：“你行李都收拾齊全了嗎？這到永州一大半是水路，到時天寒地凍的在江上走，怕是辛苦。”
“水路倒還罷，當初我從江州上京，也是一路行船。橫豎我就帶著花郎一個人，辛苦些也沒什麽所謂。”
任煙煙被接回王府的事情許飛沈自是聽說了，許飛沈無措望一眼崔硯池，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。
許飛沈猶疑一晌，還是忍不住向崔硯池道：“老王爺與陛下同氣連枝，陛下對你下了這樣的處置，他總不可能與陛下唱反調。郡主夾在你與王府之間左右為難，你也要體諒體諒她。”
“話說回來，京城誰人不知老王爺把蘭陽郡主當寶貝，郡主有老王爺看護，你這一去也可少些掛念。”
崔硯池這幾日呆在家裏沒出門，不知道許飛沈聽說了些什麽，但聽得他話裏隱隱夾雜著對任煙煙的不滿，便想分辨幾句。
“她不想走，是我非要她走的。”崔硯池放下手裏的茶盞，語氣沈靜，“她鐵了心要跟我去永州，我若不送走她，她死活磨著我，我是肯定拗不過的。”
許飛沈雖與崔硯池親厚，但作為君子之交，不會胡亂打聽對方的家事，他對任煙煙了解不多，除開知道她出身高貴，貌美無儔，再就是聽別人說的蘭陽郡主嬌縱跋扈，挑剔任性。
傳言不一定為真，許飛沈也沒有以為任煙煙就像外界說的那樣，只是之前有段時間，他有事要與崔硯池商談，崔硯池像是家教甚嚴，在外面多呆一會兒家裏就會難辦的模樣，拜托他盡量約在外面，他才對任煙煙有所反感。
不懂事。
許飛沈記得有次他夫人向他稱讚蘭陽郡主聰慧嬌麗時，他曾如此說過真心話。
許飛沈不知道崔硯池和任煙煙相處得究竟怎樣，但就任煙煙惹出的那些事和他的私心而言，他覺得崔硯池應是這段關系裏忍耐退讓的那一方。
任煙煙在崔硯池被貶當晚就回了安平王府的消息傳出來後，他甚而不平地想過，那蘭陽郡主除去美貌和出身，實在只是個庸俗勢力到了極點的平凡女子。
然而此時聽崔硯池言語，兩人竟是情深意篤。
“她說要跟你去永州？”許飛沈訝然反問，不可置信。
即使是他，也覺得任煙煙金嬌玉貴，背靠王府和任家，留在京城便已算盡了夫妻情分。
崔硯池一點頭。
“就讓老王爺勸她吧，好歹她還有點兒怕老王爺。”他自嘲說罷，一頓之後又苦笑著搖了搖頭。
“我完全不是她的對手。”
崔硯池提到自己在朝中艱難的處境時和平日一樣冷靜沈著，卻在說到任煙煙之後不自覺露出了神傷失落的表情，許飛沈震撼瞧著崔硯池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。
“竟真是如此。”
良久，許飛沈呆滯地如此感嘆，崔硯池不明所以，疑惑看向許飛沈。
許飛沈靦腆一笑，解釋說：“前些日子我內人同我說郡主至情至性，那樣做肯定是有苦衷，我還不信，今日聽你說話，竟真如她所言。”
聽得許飛沈這話，崔硯池先是一怔，再是想到今夏路過益州之時，益州那邊的人對任煙煙也有類似的誤解，覺得她驕傲刻薄，仗勢欺人，一時間竟然覺得有點好笑。
說明真是國泰民安，不然大家不會有如此閑情將她的壞話傳得這麽遠。
只是她要知道別人這樣說她，定要氣得跳腳了。
崔硯池想著想著，臉上不自覺泛起一抹笑意，許飛沈瞧著莫名其妙，便問：“你笑什麽？”
崔硯池收回不知不覺飄遠的思緒，只是搖了搖頭，語氣淡淡地說：“她們倆一向關系好，勞你夫人為她擔憂了。”
兩人說到現在，說的都是些無關痛癢之事，許飛沈這麽執著地要與崔硯池見一面，是因為心下別有擔憂。
任煙煙既然願意跟著崔硯池去永州，許飛沈心念一動，順勢勸道：
“既然蘭陽郡主願意跟你去永州，你何不遂了她的心願？我擔心武家記恨你，對你半路報覆。這一路磕磕絆絆的，就是武家不想要你的命，難保不會搞出點別的事兒。”
“郡主背後是王府和任家，她和你一道走，王府和任家為了她定會護你們一路平安。”
“她如願與你相守，你不必擔憂性命，這也算兩全其美了。”
躲在她身後，用她的身份當盾牌，算哪門子的兩全其美？
崔硯池搖搖頭，不假思索地拒絕了許飛沈的提議。
他道：“我惹出這種事情，本就是失了丈夫的責任，對她不住。再這樣算計她，牽扯著她和我一起吃苦，實在是太不像話。”
“這一路我有安排，不至於沒有一點防備。”
雖然崔硯池話說的齊全輕巧，像是他已經做足了對策，但許飛沈知道其實完全不是那麽回事。
崔家在江州詩禮傳家，人人稱重，卻也只是在文壇上聲名赫赫。
安平王府和任家旗幟鮮明地站在齊帝一邊，這次崔硯池因觸怒齊帝遭到貶黜，不管王府和任家心裏如何想，都不可能在明面上對他施以援手。
他沒有門路結識江湖草莽，找得到的護衛撐死了也就是只能勉強應付尋常蠹賊的漕幫鏢局，武家若是真想半路刺殺，這些蝦兵蟹將就是請一百個都沒有半點用。
“可郡主願意，不是嗎？”許飛沈意味深長地說。
任家暗裏定有訓練精良的，或能與武家一抗的死士，許飛沈不好直接問崔硯池王府那邊對他的態度如何，就只能這樣殷勤t地勸他將任煙煙帶在身邊。
同樣也是在勸他在這性命攸關的當口，該向王府服軟時就要服軟。
崔硯池當然聽得懂許飛沈的言下之意。
許飛沈是在暗示他既然任煙煙對他有情，他就該抓住這一點將自己與王府間捆緊，不然他離開權力中心之後沒辦法再為王府和任家提供價值，他們覺得他沒用了不管他，甚至坐視武家取他性命，便為時已晚。
崔硯池想過許飛沈說的這些現實顧慮，但他自任煙煙被挾持的那一日起，就下定了決心再也不要利用她。
他們的開始已經很不堪了，他不要讓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感情再沾染上那些東西。
也是因為這個原因，他到現在為止都沒有王府和任家聯系。
“許兄，不必再說了，我自有思量。”崔硯池利落地一句話結束話題，向許飛沈說：“許兄，今次我來，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。”
崔硯池態度堅決，許飛沈不好再勸，只好收起了這茬。
“但說無妨。”他說。
崔硯池道：“我走之後，還望你對謝太傅多加關照。老師昔日在東宮樹敵眾多，現在時局不穩，保不齊會出什麽事。”
“日後京城要是有了什麽動靜，請你一定想辦法支會我。”
謝太傅……
“你放心，這不在話下。”許飛沈爽快應承下來，眼神卻又蕭索轉黯。
他悠悠嘆口氣，慚愧道：“唉，可惜我泥菩薩過江，自身難保，能做的也只有給你傳遞傳遞消息。”
許飛沈願意為他做這樣的事，他已經很感激了。他在京城時間不長，雖有幾個君子好友，但論情誼，論品行，論心智，許飛沈實則是他唯一能托付的人。
“這是哪裏的話。”崔硯池截斷許飛沈的話頭。
許飛沈沈吟一瞬，又道：“你是覺得你走之後時，或有人會對謝太傅不利嗎？方才你倒提醒我了，如今魏正群等人大行其道，鬧得朝野上下沸沸揚揚，竟一時把立儲的事情給遮掩過去了。”
“太子還在幽禁，最近信王深居簡出，也不知在做什麽。這局勢你如何看？難不成陛下是故意放縱魏正群鬧成這樣的？”
許飛沈向崔硯池連連發問，崔硯池默然聽罷，閑淡地飲口茶。
“你何必問我如何看？”他向許飛沈反問過一句，自嘲笑道：“我不過是一狂妄之徒罷了。”
許飛沈一楞，跟著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“你何苦介意黜令上的那些話？這種模棱兩可的呵斥放誰身上都合適，不過是隨手找出來的說辭罷了。”
寒風從庭院吹進房中，崔硯池合緊衣衫，說：“彼時陛下雖然盛怒，斥責我的那些話卻不算偏頗。更何況人無完人，這些日子我仔細自省下來，自覺也不算枉擔虛名。”
崔硯池話裏有話，許飛沈沈著一品，心中寒意頓起。
“你這是……”他有些慌張地看崔硯池一眼。
“失意胡言，許兄聽過就算，不必記得。”
崔硯池適時轉寰過了話頭。
近來崔硯池認識到了一點，那就是齊帝或許雄才大略，或許英明神武，卻絕不代表著絕對的正確和正義。
以前他認同齊帝是一位合格的君王，所以他遵循著君君臣臣的軌道，義無反顧地盡著為臣者應盡之責。
但那日，他意識到了齊帝即使擁有不可置疑的生殺予奪的權力，也依舊會被人蒙蔽雙眼而不自知，會被自己的情緒操控口不擇言。
這種不容反抗的威嚴讓他悚然，讓他困惑。雷高暢送來手諭的時候，他並不後悔驚懼，而只是在帶著譏誚冷然的心在想，今日這不知節制的斧鉞落在他身上，日後又不知會揮向何處。
方才許飛沈的問話他只覺得無聊，因為皇位鹿死誰手，他半點不關心。
橫豎不管是誰上位，最後都會成為第二個“齊帝”罷了。
“我如何想如何看全無分量，總之我是要離開京城這漩渦的人了。”
崔硯池掩蓋住自己無意間洩露的思緒，擡頭望一眼天色，起身道：“我是待罪之身，不好在外面呆太久，這便告辭了。”
許飛沈隨著崔硯池站起：“我送你到門口。”
兩人一起繞過屏風，許飛沈囑咐崔硯池，“你定好離京的日子，一定叫人來我府上告知一聲。學士院幾位學士同我說定了，那天去送給你送行。”
“不必了，我又不是光彩離京。”
崔硯池站在門口輕忖一瞬，委婉回絕過許飛沈的好意，又怕他失望。
他解釋道：“現在有不少眼睛盯著你們，你們無謂再給人把柄。”
“怕什麽！那些小人要參盡管參好了！”許飛沈面露怒色，不屑說道：“我就看他們有沒有本事把所有正直之臣都從京城趕出去！”
崔硯池笑著拍下許飛沈肩膀。
“莫動氣。君子之交淡如水，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，但若因此惹出是非，我會愧疚。”
崔硯池拉開門，外間的青綠和寒冷一並撲進房中，崔硯池走出屋子，站在門前煞是鄭重地向許飛沈告別：“今日一別，日後不知何時再見。景初就此別過，萬望許兄珍重。”
說實話，崔硯池並不是許飛沈第一個送別的人，但許飛沈許飛沈看著崔硯池年輕冷靜的臉，想到世事無常，便覺得心頭沈重又寂寞。
“保重。”他同樣鄭重地和崔硯池道別。
這日天氣陰沈，崔硯池與許飛沈分別之後，一邊沿著璞園的小徑離開，一邊感到心裏空落落的。
這是他第一個正式的告別。
他是真的要走了。
只是想不出他去與她告別時，會是個什麽情形。
崔硯池心裏裝著離愁，回家路上一言不發，到家之後，良平捧著個東西湊上來，稟告道：“大人，先前你們出門的時候，有人送來個這個。”
良平手裏拿著一塊用鵝黃綢帕裹著的物什，崔硯池接過，掀開帕子看到裏面的珠花，愕然停住了前往書齋的腳步。
是她的簪花。
是他送給她的海棠碧璽簪花。
簪花上纏繞著一根青絲，似是被人倉促間從發上取下的，簪上的青絲隨風微微地顫，仿佛還帶著餘香，崔硯池慌忙回過頭，竟似覺得回頭能追上她一般。
“誰送來的？”花郎瞧崔硯池這反應，忙問良平。
“不知道，是前門小廝收到的。”良平亦是迷糊，“好像就是個平常夥計送來的，說一定要交給大人你。”
花郎立即問崔硯池：“公子，要不要派人去把那夥計找過來問個清楚？”
崔硯池怔楞半晌，若有所失地搖了搖頭。
“不必了。”
找不到的。
找到了也沒用，那人多半只是個跑腿的。
她為什麽突然叫人送這個來？
她這是什麽意思？
她為什麽要把這還給他？
崔硯池的心亂如麻地攥著那花簪往臥雲閣走，這些日子來強撐的平靜像被人砸進了塊石頭的湖面，水花四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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街上人來人往, 許飛沈的派來的小廝站在路旁並不顯眼，他面向馬車的方向，看到崔硯池正從車窗裏望向他, 便向他頷了下首致意。
崔硯池收回目光，有些嚴厲地看向花郎。
“是你通風報信的吧。”
花郎心虛低下頭, 不敢與崔硯池對視。
確是他派人告知許飛沈崔硯池今日去禦史臺辦結, 回程會從這裏經過。
“這不是許大人三番兩次上門，都沒見著公子你的面嘛。”花郎喏喏出聲, 小聲為自己辯解道：“我自作主張答應許大人私下的請托，也是因為我覺得他是真心為公子擔憂的人。”
“公子，我們再過幾日就要離京了，你與許大人一向親厚, 走前難道真不與他見上一面嗎？”
花郎此舉確是出於好意，但崔硯池不與許飛沈見面，除開自己心情欠佳，還有更實際的顧慮。
齊帝下詔他貶離京城之後，對杜相一案涉及到的人員也一應下了處罰。
涉案被捕的學士和跪在英軒門外的大臣們，最後皆以妄議誹謗一類的罪名或停職、或罰俸。至於杜相, 齊帝則以老病殘年的名義讓他告老還鄉，算是給他留住了三分臉面。t
以如今的情勢，以齊帝給崔硯池的罪名，許飛沈與崔硯池來往說不定會被人抓住做文章。崔硯池不見許飛沈，也是因為許飛沈還留在京城，他不想給他帶來麻煩。
花郎問：“公子，去璞園嗎？”
見？不見？其實崔硯池也在糾結。
不見自然是最理智的選擇, 但崔硯池一想到命數難料，自己與許飛沈情誼深厚, 此番離別後不知何時才能再見，心下就難免搖擺。
“公子，去吧。別辜負了許大人這一番苦心。”
花郎看出崔硯池的遲疑，連忙勸說，崔硯池莫可奈何地看花郎一眼，終是點了點頭。
璞園的雅間一間間散落在一個清凈雅致的小園林裏，崔硯池跟著許飛沈的小廝穿過花葉繁茂的小徑，走到一個較為偏僻的屋子前，許是裏面的人聽見了腳步聲，不等人叫門就從裏面將門拉開。
“崔大人！”
門裏站的是許飛沈的心腹小廝，小廝壓低聲音驚喜一喚，忙將崔硯池請進房中。
“大人就在裏面，崔大人請便。”
小廝恭敬向崔硯池說罷，自覺走出房間拉上木門。
屋子的布置擺設煞是古樸清雅，一扇繪著綠竹的屏風橫在中間，將屋子分隔成裏外兩部分，裏間對著庭院的一面裝著四扇隔扇門，將門打開便能盡覽院中美景。
院子裏的花草打理得十分用心，即使在這秋深蕭瑟之時也是綠意盎然，許飛沈盤腿坐在茶幾前，一面望著院中的景色，一面伸手在面前的火盆上烤火取暖。
房裏靜悄悄的，崔硯池繞過屏風，瞧見許飛沈這模樣，打趣說道：“既然這麽冷，不如把門收起來。”
許飛沈幾次登門沒見到崔硯池，心裏頗為擔心，此時再見，他見崔硯池雖然憔悴了幾分，但面帶微笑，還有開玩笑的心思，心情不由放松。
許飛沈收起那些準備好安慰崔硯池的話，平淡笑道：“家裏吵，難得能一個人安靜呆會兒。”
“快坐。”
許飛沈拎起爐火上坐著的小銅壺開始泡茶，崔硯池在許飛沈對面坐下，笑道：“你兩個孩子正當愛玩愛鬧的年紀，你平常忙不常在家也就罷了，這下能捉住你，他們定是要天天纏著你的。”
“天都要給他們掀掉了。”許飛沈受不了地笑著搖搖頭，給崔硯池倒上一杯茶。
庭院裏放了幾盆松柏盆景點綴，茶盞的造型古樸渾厚，崔硯池輕啜口清綠澄澈的茶湯，心不在焉地掃眼那幾盆盆景，忽而開口問道：“你要在家待多久？”
許飛沈舉盞的手一頓，氣氛驀地冷凝下三分。
“停職二月，罰俸半年。”
這一問一答後，兩人默契地同時沈默了片刻，崔硯池嘆口氣，勉強笑道：“比起我來，還算不錯。”
許飛沈不過苦笑一聲。
“罷了，說這些作甚。”許飛沈轉換話題，只是問道：“你行李都收拾齊全了嗎？這到永州一大半是水路，到時天寒地凍的在江上走，怕是辛苦。”
“水路倒還罷，當初我從江州上京，也是一路行船。橫豎我就帶著花郎一個人，辛苦些也沒什麽所謂。”
任煙煙被接回王府的事情許飛沈自是聽說了，許飛沈無措望一眼崔硯池，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。
許飛沈猶疑一晌，還是忍不住向崔硯池道：“老王爺與陛下同氣連枝，陛下對你下了這樣的處置，他總不可能與陛下唱反調。郡主夾在你與王府之間左右為難，你也要體諒體諒她。”
“話說回來，京城誰人不知老王爺把蘭陽郡主當寶貝，郡主有老王爺看護，你這一去也可少些掛念。”
崔硯池這幾日呆在家裏沒出門，不知道許飛沈聽說了些什麽，但聽得他話裏隱隱夾雜著對任煙煙的不滿，便想分辨幾句。
“她不想走，是我非要她走的。”崔硯池放下手裏的茶盞，語氣沈靜，“她鐵了心要跟我去永州，我若不送走她，她死活磨著我，我是肯定拗不過的。”
許飛沈雖與崔硯池親厚，但作為君子之交，不會胡亂打聽對方的家事，他對任煙煙了解不多，除開知道她出身高貴，貌美無儔，再就是聽別人說的蘭陽郡主嬌縱跋扈，挑剔任性。
傳言不一定為真，許飛沈也沒有以為任煙煙就像外界說的那樣，只是之前有段時間，他有事要與崔硯池商談，崔硯池像是家教甚嚴，在外面多呆一會兒家裏就會難辦的模樣，拜托他盡量約在外面，他才對任煙煙有所反感。
不懂事。
許飛沈記得有次他夫人向他稱讚蘭陽郡主聰慧嬌麗時，他曾如此說過真心話。
許飛沈不知道崔硯池和任煙煙相處得究竟怎樣，但就任煙煙惹出的那些事和他的私心而言，他覺得崔硯池應是這段關系裏忍耐退讓的那一方。
任煙煙在崔硯池被貶當晚就回了安平王府的消息傳出來後，他甚而不平地想過，那蘭陽郡主除去美貌和出身，實在只是個庸俗勢力到了極點的平凡女子。
然而此時聽崔硯池言語，兩人竟是情深意篤。
“她說要跟你去永州？”許飛沈訝然反問，不可置信。
即使是他，也覺得任煙煙金嬌玉貴，背靠王府和任家，留在京城便已算盡了夫妻情分。
崔硯池一點頭。
“就讓老王爺勸她吧，好歹她還有點兒怕老王爺。”他自嘲說罷，一頓之後又苦笑著搖了搖頭。
“我完全不是她的對手。”
崔硯池提到自己在朝中艱難的處境時和平日一樣冷靜沈著，卻在說到任煙煙之後不自覺露出了神傷失落的表情，許飛沈震撼瞧著崔硯池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。
“竟真是如此。”
良久，許飛沈呆滯地如此感嘆，崔硯池不明所以，疑惑看向許飛沈。
許飛沈靦腆一笑，解釋說：“前些日子我內人同我說郡主至情至性，那樣做肯定是有苦衷，我還不信，今日聽你說話，竟真如她所言。”
聽得許飛沈這話，崔硯池先是一怔，再是想到今夏路過益州之時，益州那邊的人對任煙煙也有類似的誤解，覺得她驕傲刻薄，仗勢欺人，一時間竟然覺得有點好笑。
說明真是國泰民安，不然大家不會有如此閑情將她的壞話傳得這麽遠。
只是她要知道別人這樣說她，定要氣得跳腳了。
崔硯池想著想著，臉上不自覺泛起一抹笑意，許飛沈瞧著莫名其妙，便問：“你笑什麽？”
崔硯池收回不知不覺飄遠的思緒，只是搖了搖頭，語氣淡淡地說：“她們倆一向關系好，勞你夫人為她擔憂了。”
兩人說到現在，說的都是些無關痛癢之事，許飛沈這麽執著地要與崔硯池見一面，是因為心下別有擔憂。
任煙煙既然願意跟著崔硯池去永州，許飛沈心念一動，順勢勸道：
“既然蘭陽郡主願意跟你去永州，你何不遂了她的心願？我擔心武家記恨你，對你半路報覆。這一路磕磕絆絆的，就是武家不想要你的命，難保不會搞出點別的事兒。”
“郡主背後是王府和任家，她和你一道走，王府和任家為了她定會護你們一路平安。”
“她如願與你相守，你不必擔憂性命，這也算兩全其美了。”
躲在她身後，用她的身份當盾牌，算哪門子的兩全其美？
崔硯池搖搖頭，不假思索地拒絕了許飛沈的提議。
他道：“我惹出這種事情，本就是失了丈夫的責任，對她不住。再這樣算計她，牽扯著她和我一起吃苦，實在是太不像話。”
“這一路我有安排，不至於沒有一點防備。”
雖然崔硯池話說的齊全輕巧，像是他已經做足了對策，但許飛沈知道其實完全不是那麽回事。
崔家在江州詩禮傳家，人人稱重，卻也只是在文壇上聲名赫赫。
安平王府和任家旗幟鮮明地站在齊帝一邊，這次崔硯池因觸怒齊帝遭到貶黜，不管王府和任家心裏如何想，都不可能在明面上對他施以援手。
他沒有門路結識江湖草莽，找得到的護衛撐死了也就是只能勉強應付尋常蠹賊的漕幫鏢局，武家若是真想半路刺殺，這些蝦兵蟹將就是請一百個都沒有半點用。
“可郡主願意，不是嗎？”許飛沈意味深長地說。
任家暗裏定有訓練精良的，或能與武家一抗的死士，許飛沈不好直接問崔硯池王府那邊對他的態度如何，就只能這樣殷勤t地勸他將任煙煙帶在身邊。
同樣也是在勸他在這性命攸關的當口，該向王府服軟時就要服軟。
崔硯池當然聽得懂許飛沈的言下之意。
許飛沈是在暗示他既然任煙煙對他有情，他就該抓住這一點將自己與王府間捆緊，不然他離開權力中心之後沒辦法再為王府和任家提供價值，他們覺得他沒用了不管他，甚至坐視武家取他性命，便為時已晚。
崔硯池想過許飛沈說的這些現實顧慮，但他自任煙煙被挾持的那一日起，就下定了決心再也不要利用她。
他們的開始已經很不堪了，他不要讓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感情再沾染上那些東西。
也是因為這個原因，他到現在為止都沒有王府和任家聯系。
“許兄，不必再說了，我自有思量。”崔硯池利落地一句話結束話題，向許飛沈說：“許兄，今次我來，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。”
崔硯池態度堅決，許飛沈不好再勸，只好收起了這茬。
“但說無妨。”他說。
崔硯池道：“我走之後，還望你對謝太傅多加關照。老師昔日在東宮樹敵眾多，現在時局不穩，保不齊會出什麽事。”
“日後京城要是有了什麽動靜，請你一定想辦法支會我。”
謝太傅……
“你放心，這不在話下。”許飛沈爽快應承下來，眼神卻又蕭索轉黯。
他悠悠嘆口氣，慚愧道：“唉，可惜我泥菩薩過江，自身難保，能做的也只有給你傳遞傳遞消息。”
許飛沈願意為他做這樣的事，他已經很感激了。他在京城時間不長，雖有幾個君子好友，但論情誼，論品行，論心智，許飛沈實則是他唯一能托付的人。
“這是哪裏的話。”崔硯池截斷許飛沈的話頭。
許飛沈沈吟一瞬，又道：“你是覺得你走之後時，或有人會對謝太傅不利嗎？方才你倒提醒我了，如今魏正群等人大行其道，鬧得朝野上下沸沸揚揚，竟一時把立儲的事情給遮掩過去了。”
“太子還在幽禁，最近信王深居簡出，也不知在做什麽。這局勢你如何看？難不成陛下是故意放縱魏正群鬧成這樣的？”
許飛沈向崔硯池連連發問，崔硯池默然聽罷，閑淡地飲口茶。
“你何必問我如何看？”他向許飛沈反問過一句，自嘲笑道：“我不過是一狂妄之徒罷了。”
許飛沈一楞，跟著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“你何苦介意黜令上的那些話？這種模棱兩可的呵斥放誰身上都合適，不過是隨手找出來的說辭罷了。”
寒風從庭院吹進房中，崔硯池合緊衣衫，說：“彼時陛下雖然盛怒，斥責我的那些話卻不算偏頗。更何況人無完人，這些日子我仔細自省下來，自覺也不算枉擔虛名。”
崔硯池話裏有話，許飛沈沈著一品，心中寒意頓起。
“你這是……”他有些慌張地看崔硯池一眼。
“失意胡言，許兄聽過就算，不必記得。”
崔硯池適時轉寰過了話頭。
近來崔硯池認識到了一點，那就是齊帝或許雄才大略，或許英明神武，卻絕不代表著絕對的正確和正義。
以前他認同齊帝是一位合格的君王，所以他遵循著君君臣臣的軌道，義無反顧地盡著為臣者應盡之責。
但那日，他意識到了齊帝即使擁有不可置疑的生殺予奪的權力，也依舊會被人蒙蔽雙眼而不自知，會被自己的情緒操控口不擇言。
這種不容反抗的威嚴讓他悚然，讓他困惑。雷高暢送來手諭的時候，他並不後悔驚懼，而只是在帶著譏誚冷然的心在想，今日這不知節制的斧鉞落在他身上，日後又不知會揮向何處。
方才許飛沈的問話他只覺得無聊，因為皇位鹿死誰手，他半點不關心。
橫豎不管是誰上位，最後都會成為第二個“齊帝”罷了。
“我如何想如何看全無分量，總之我是要離開京城這漩渦的人了。”
崔硯池掩蓋住自己無意間洩露的思緒，擡頭望一眼天色，起身道：“我是待罪之身，不好在外面呆太久，這便告辭了。”
許飛沈隨著崔硯池站起：“我送你到門口。”
兩人一起繞過屏風，許飛沈囑咐崔硯池，“你定好離京的日子，一定叫人來我府上告知一聲。學士院幾位學士同我說定了，那天去送給你送行。”
“不必了，我又不是光彩離京。”
崔硯池站在門口輕忖一瞬，委婉回絕過許飛沈的好意，又怕他失望。
他解釋道：“現在有不少眼睛盯著你們，你們無謂再給人把柄。”
“怕什麽！那些小人要參盡管參好了！”許飛沈面露怒色，不屑說道：“我就看他們有沒有本事把所有正直之臣都從京城趕出去！”
崔硯池笑著拍下許飛沈肩膀。
“莫動氣。君子之交淡如水，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，但若因此惹出是非，我會愧疚。”
崔硯池拉開門，外間的青綠和寒冷一並撲進房中，崔硯池走出屋子，站在門前煞是鄭重地向許飛沈告別：“今日一別，日後不知何時再見。景初就此別過，萬望許兄珍重。”
說實話，崔硯池並不是許飛沈第一個送別的人，但許飛沈許飛沈看著崔硯池年輕冷靜的臉，想到世事無常，便覺得心頭沈重又寂寞。
“保重。”他同樣鄭重地和崔硯池道別。
這日天氣陰沈，崔硯池與許飛沈分別之後，一邊沿著璞園的小徑離開，一邊感到心裏空落落的。
這是他第一個正式的告別。
他是真的要走了。
只是想不出他去與她告別時，會是個什麽情形。
崔硯池心裏裝著離愁，回家路上一言不發，到家之後，良平捧著個東西湊上來，稟告道：“大人，先前你們出門的時候，有人送來個這個。”
良平手裏拿著一塊用鵝黃綢帕裹著的物什，崔硯池接過，掀開帕子看到裏面的珠花，愕然停住了前往書齋的腳步。
是她的簪花。
是他送給她的海棠碧璽簪花。
簪花上纏繞著一根青絲，似是被人倉促間從發上取下的，簪上的青絲隨風微微地顫，仿佛還帶著餘香，崔硯池慌忙回過頭，竟似覺得回頭能追上她一般。
“誰送來的？”花郎瞧崔硯池這反應，忙問良平。
“不知道，是前門小廝收到的。”良平亦是迷糊，“好像就是個平常夥計送來的，說一定要交給大人你。”
花郎立即問崔硯池：“公子，要不要派人去把那夥計找過來問個清楚？”
崔硯池怔楞半晌，若有所失地搖了搖頭。
“不必了。”
找不到的。
找到了也沒用，那人多半只是個跑腿的。
她為什麽突然叫人送這個來？
她這是什麽意思？
她為什麽要把這還給他？
崔硯池的心亂如麻地攥著那花簪往臥雲閣走，這些日子來強撐的平靜像被人砸進了塊石頭的湖面，水花四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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